笔尖的旧时光
第九章
两个包裹
推开教室的门,突然的明亮叫眼睛颇为不适。我回到座位坐下,把两个包裹搁在大腿上。原本周冰说好的一个快递变成了两个且又是从两个不同的地方寄出的,这件异常与从旧年寒假开始一直保持的每周联系的中断叠加,让我的内心忽生一种强烈的预感,一种好像很快的将思想和灵魂从肉体抽离的恐惧感。
平复片刻,我准备先拆看北京寄来的那个邮件,那上面的寄件人地址写的是北大,隔着封装袋摸上去像是书本样。拆开果然是一本书,白色封皮、简单的底纹衬托着那手写体的标题——《我在北大等你》,别无它物。
不待翻看,我又拆开另一个邮件。那也是一个书本形状的东西,原来是一本图册,封面是周冰的写真照相,这却没有标题。
翻开来看,第一页上是翻拍过的老照片,左边一列淡化的小字“你好世界——这是我来到世上的第一天,以后会有很精彩的人生路……”见到她刚出生时的照相,虽并不好看却很亲切,攥着小拳头也很有趣不禁浮过一丝笑容。往后一页一页翻下去,也许是拍摄设备的更新换代,图像变得越发清晰,每一页上都有拍摄瞬间的记录。翻过大约五分之三,看到那张08年数学竞赛颁奖典礼上的合影,那上面写道:“这是我们的第一张合影,那一年,遇见了你,我的生活开始漾起涟漪……”句子写得比她平素言谈显得温情。再翻,我忍不住笑出了声音,我竟然看到那一张某日午后小可拍的她靠在我肩上睡着留下口水的照相,下面写道:“是你让我留下的口水是吗?好吧,不赖你了,其实这是我的小毛病。”快到最后的地方,看到一张背景是车窗的图,记录道:“这一天我要回那个我从来没有去过的故乡,杭州,你等我,我会回来的,一定!”通本很少见的用了一次叹号。后面的几页上还有她站在北大门口招手的相片。终于快到最后了,倒数第二张图是她坐在写字台前做题,室内点着温暖柔和的橘色台灯,记录是:“从今天起,我要开始努力学习,希望这也能够给你灵感,我们的再次相逢,会在北大吧?”通本的第一个问号。
倒数第二张图略觉有些俯拍的角度,该是她父亲拍的。最看那最后一页时,觉得有些异样,感觉像是另外插入的,与倒数第二张一样的场景,只是窗户外面已经不是晚上,而是黎明,她也没有执笔而是伏在书案上。咦,奇怪的是这一页上没有写记录。
因为相册是用厚卡纸做的,所以翻到这最后的一页才发现夹在里面的一封信。没有封口的信封袋,在教室的日光灯下显出淡淡的黄色。
最后的信
用两只手指撑开信封,停顿片刻,眼见那黑黝黝的开口似黑洞般吸收了所有的光亮,如同死神召唤着生者的灵魂。
抽出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摊开来读:“姐夫,既然爸妈已经认同,我便这样称呼你,那样姐姐她若还能听见一定会觉得开心幸福,只是那不能够了,但愿她在另一个世界能够感受到这一份幸福。今天是三月初三本是送花神的日子,,我正坐在她常学习的写字台前给你写信,却是为了告知你她已经在昨天夜晚或今天凌晨的某一刻长久地告别了这个世界,我无法形容我的悲伤,只好用一张空白的纸张代替……”翻过去果然一张白纸,没有一丝墨迹的纸张在阳春三月却让我觉得像南极永久不化的冰川一样的冷和重。
艰难的翻过去,继续读道:“医院检查,结果说是病毒性心肌炎导致的心脏骤停,属于猝然死亡。现在已经送到殡仪馆准备举行葬礼。我们在整理她的遗物时发现她把这些照片放在一个文件夹里,每一张的背面都有一句记录,父亲让我把这些相片做成画册寄给你,并告诉你这件事的始末,正是你刚刚看过的那一本。最后的一张是我最后拍的,当时我以为她是学习到深夜,忘记回床上睡觉了,可事实是……姐夫,我知道你一定也很悲伤,但我想姐姐她是不希望你这样的……她也不希望我难过,我还做不到的……”
信纸上的字好像永远读不完,它们源源不断地流淌着,像黑色的血液谱写着生命终结的乐曲,冲击着我的眼耳口鼻,仿佛坠落、淹没在其中。它们渗透进我的每一寸皮肤,渗透进血管,充斥着心脏,让我感到郁而彭满。最后却只是化作一滴浑浊的泪,滴不穿那信纸的泪。
不知道反复读过几遍,我真希望我认错了那上面的每一个字,希望事实不会是这样,然而究竟只是希望而已。
我把它一点点撕碎,连同那个淡黄色的信封。透过凌乱的碎片,我又见到那画册最后一页上的凌晨。明明是在教室,却仿佛真的来到那一天。
我紧紧注视着她的背影,窗外深蓝色的天渐渐泛起白光,和桌案上柔和温暖的台灯形成了明显的反差,似乎闪烁了一下,一个透视的她的身影浮出,依旧是背向,将要触及玻璃窗的一刻,她似乎感受到了我的存在,回眸一瞥,那目光好像在埋怨我何以不去挽留。我被定在原地,不能动,也不能发声,就这样看着她的身影远去,远远地看着,直到她和那天边的白光融为一片,直到不见。
真实
在清晨第二遍起床铃舒缓的音乐声里睁开眼,看见昏惨惨的顶灯熄灭的瞬间。已经是六点半宿舍断电的时候。以往这个点我已经在教室做昨天剩下的那永远做不完的作业了。身体感到万分疲惫,以至于我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起床再回到教室,就像我也不知道昨晚又是怎样回到的床上。这种疲惫感来自于一场很长很长的梦,那梦境太真实,而我却愿意相信那不是真实。座位上那些碎纸片已经被值日的同学扫去,而那画册和书本依旧叠放在桌面上,在强调着这件事毋庸置疑的真实性。
既她已死,我何兴兴再去看那毫无意义的一本书呢?于是便将《在北大等你》及她的画册封装到一只小纸箱内放回宿舍,周末携归去了。
关于那段时间的记忆既少且模糊而不可变,这便和当时的浑浑噩噩不知所之不无关联的。周六放学,没有像往常时光先去超市门口的小摊子上买糖滚山楂,而是直接去到车站。这天的车站也很空,也许是他们知道这是放学的人流高峰期,所以安排多了几趟车次。从二中所在的於潜镇返回临安府有两种车次,一是走高速的,二是走省道的,因只差两块钱车费却能少走许多弯路以节约时间,以往我总是愿意搭高速车返程,以求更快到家。
高中时不同以往,因了所有的假期时间只有廿四钟头,还要除去路途耽搁,故在家时间本少,所以我也几乎从不带什么作业回家去,除过偶尔的周记和作文。那时候便只想回家好好睡上一觉,吃一点家里好吃的饭菜,晚上或有空闲则看一部电影,和亲友一聚,便是所有的期盼。那时候还可以登录QQ去看看她会否有信息留言,即便后来失去音信的那一段时光。背包里放着的画册和书时刻提醒着我那样的联络将永远不会发生了,即便我更快更快地回到家去。
车门关闭,慢慢掉头驶向车站的大门。我坐在后排的窗户边上,因天气闷热而有些烫的面颊贴上车窗冰凉的玻璃略觉舒适。车行驶在相对波折的省道上,憋了很久的天空开始落雨,他的泪水也顺着那玻璃滑落一道斜线。
大约一个半钟头或者还要多一刻的时间,我站在路边等开往下一站转乘的公交站台下等车。雨还在下着,听到雨打落伞上的声音渐渐靠近,我知是有人也过来等车。或许是看我穿着二中的校服,她道:“同学,你好,麻烦你给我空一个站的位置。”那语音十分耳熟,却是王茜学姐。
自第一学期学姐给我领路那一次之后就再也没有遇到过她。见是她来,默默往边上让了一个位置。她亦没有说话的意思,就这样沉默着,让雨声来填补这种空白。
再遇故人
城市公交本就行驶得极为缓慢,跟个老爷爷散步似的,雨天就更加了,远远地听到它的鸣笛,慢慢开近站台,豆大的雨点在车灯的照耀下闪闪如同水晶。迈步走向车门,伞插在书包的侧边口袋里,自刚刚下第一趟车时就没有打开来用过。学姐从后面赶上来帮我遮雨,才道:“怎么有伞也不打,怪不得晓言说你学习成绩虽好,人却有点那个……”我猜到后面被她吞回去的总逃不开“傻”或“笨”这字样。应该是觉察到我神情有异故不曾说出口这一句半嗔半玩笑的话语。
我一直没有说话,径自上车。这趟车还是很空,应该这个点还不到下班高峰期。还同先一趟车时那样,我坐到后排靠窗的位置,用那冰凉的玻璃来缓释脸孔的烫热。学姐在车门前收好雨伞,走过来坐在了我的身旁。
卸下书包,她边问我发生了什么,我仍然沉默。她也又只好安静地坐在一旁。
“嘿,到站了!”学姐一边拉着我的衣服一边又道:“你还想坐到哪里去?”原来我不知在思考还是放空思想,根本没有听到报站的声音。车门在身后关闭,我冷冷道一句“谢谢你”还是撇下她自向车站走去。学姐也许是被我这样三次的不理睬惹生气了,没来得及撑伞,就快步跑到我的前面,张开双手拦住我质问道:“你怎么回事,莫非是怪我后来没有在学校见你和你招呼,再和你一起回来吗?你知不知道李晓言因为你放弃了二中的保送去上了艺校?你这样对她,可真好的!今天还给我脸色……”
我原本正低着头走路,听她说如此,缓缓抬起头来,用和着泪和雨的眼眸盯着她道:“我爱的人死了,你知不知道!”不知道她是被这叫喊声还是被这话的内容吓到了,退后两步,手里悬着的雨伞也掉到了地上。我绕过她去,继续往前走着。
不一会儿,学姐又从身后追了上来,这一次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身后默默地帮我撑着伞,不论我故意加快脚步或者慢下来想要离开她雨伞的遮蔽。回杨岭的车上,她也还是一样坐在我的身边默默无言。
杨岭的街头,在那一棵车站的大树下面,学姐拉住衣服不让我往家里走。把我扯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她轻声问:“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我微微启唇却又重新紧紧闭上。她等过一会儿又道:“对不起,因为我从晓言那里听到的是你欺骗她的事情,她说你有喜欢的人还向她示好,让她和你上同一所高中,虽则那是为了激励她……所以,你能告诉我你发生了什么吗,我也好去帮你和晓言解释……”
“对不起学姐,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只是我现在没有心情说这些事,等过一阵子吧……”说罢,道别而去。
迷梦
回到家里,脱去那一身被淋湿的衣服,冲了一个热水澡,让疲惫的身躯倒在床上,可没有办法让疲惫的思绪停止下来,只好随它去了。
画面在记忆里倒带,回到前年的十二月。那一天正好是星期六,周冰姊妹的月历生日,便邀请我相与庆祝。正好之前她欲介绍我与她的父亲认识的那次父母临时有事而错过去了,这便正好相会。她的父亲是个很有意思的人,在母亲同她们两人一道准备筵席时,我们一长一少恰好共坐在客厅里煮茶,相谈甚欢。虽则他已有四十上下年纪却丝毫不觉落时,有些时下流行之事反比我还了解。最令我觉得有趣的事是我们年纪上差了两轮有余,却有着十分靠近的价值观念,而周冰也似乎很完全的继承了她父亲的这些智慧。筵席既开,酒意皆浓,不知小可从哪里找来的陶勋,呜咽吹鸣,其父顿下酒杯,同我一道唱起那一支悠悠秦风: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一个是略带沧桑的雄厚,一个是犹有稚音的清亮。唱至兴处,则喜,则悲,则颓然醉矣。
周冰的双眼朦胧泪光,她抱着我,在耳边低低道:“我若在水中央,那一定是在你的水围绕的洲上……我多欢喜,未来还很长,我多害怕,这道阻且长……”如今是真的道阻且长,不仅长,且茫茫……那画册虽然被我封藏,可一个个画面却在眼前挥之不去。花梨木的写字台,橘红色的灯光,伏在桌面上的她的身影,东天里微微的黎明的光,到这里就断片了。
朦胧间,画面切换到前年暑假,燥热的八月的晴日午后,阳光里的呼喊声,忽然的大雪,冷到不能动弹不能言语……又是那个梦境,一个和李晓言日记本上写的几乎一样的梦境。接着的是那个傍晚,晓言与学姐在夕阳下的合影。突然跳转,来到二中的公告栏前……
原来,李晓言不曾来二中上学,快过去一年时光,若非今天学姐告知,我便一直以为是学校太大或她一直在避开我的视线。其实要避开我的视线那再容易也没有,因我看不清远处,只需那人远远见到我避开则可,有时甚至擦肩而过只需我不留神那也是看不到的。回想之下才意识到,开学之初我曾多次去到学校公告处及每个班级的教室门墙上确认有否周冰之名,确也没有见到过晓言的名字。原来确认志愿时她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却是这般意思,看来我是做错了,是真的做错了……
砰砰砰,我在敲门声里醒来,不知道是几点,外面天已经黑了,窗户里看到隔壁人家照过来的灯光。是我回房间的时候顺手把门从里面反锁了。因为知道我在学校学习的辛苦,周六下午有时我若在睡觉便说好让家里人先不要叫我吃饭,看来现在已经很晚。我翻身下床准备去开门,突觉头晕的很,手扶门框才勉强站定。
暮春的树
那凌乱的敲门声又一次响起来,正是刚上一年级的弟弟来问我什么时候下去吃饭。我同他讲,今天我晚饭不想吃了,要多睡一会儿。他下楼没过几分钟,妈妈又上来问我:“是不是下午淋雨感冒了?”说着用手背来搭我的额头,罢了道:“你看是不是,感冒了喏,怎样不带雨伞?”边唠叨边去找家里备着的感冒药来叫我吃。
吃过药我复睡下,翻来覆去睡不着,那窗外时而风疾摇竹乱响,时而雨骤穿林胡鸣,时而人声,时而犬吠,时而又鸟啼……这些本该是大自然最好的睡眠音乐,如今听来,满是暮春的悲凉。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唉,可恨红颜今未老,便随春去胡不归……
咔哒,门被从外面打开,这一次我没有上锁。弟弟跑过来道:“去问景景要不要吃锅焦泡饭……好香,好香。”前面半句必定是学妈妈的口吻,后面则是他的感受。既然睡不着,我还是起来吃了一些。
我知道这一段时光都会是这样的了,晚上躺在床上或思想又或不思考,直到在万分困倦里睡着,然后又在疲倦的梦里被唤醒。第二天睡到了九点半才起床,洗漱的时候,妈妈问我有没有好一点,吃过午饭去上学,她又把一盒感冒药冲剂放到我装换洗衣服的手拎包里面。
在杨岭公交站的大树底下等车。这棵树已不知道在此生长了几多岁,看过多少人世沧桑喜乐悲凉,现下,它正又一度发出新芽,那如烟的新绿在这一片阴云密布的天色下给人一点生的气息,弗如是,这该又是生活一个暗淡的角落了。
“你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已经早出发了呢,亏我没有坐前一趟车走。”正是学姐站在身后的超市门口同我说话。我正待开口,她摇摇手指止住我道:“昨天的事情你慢慢调整好了再告诉我吧,我再向机和晓言讲,她不会再怪你了。”
高一第二个学期末,考试结束后,在於潜镇的一家铁板小吃阁楼角落里,吃毕午饭,啜着从超市买来的烧酒,我给学姐讲述了从四年级在竞赛班上认识周冰直到收到小可寄过来的画册为止的所有事情。虽则事先做过心里建设,回忆起来仍旧痛彻心扉。几个月里慢慢结痂的创口,在用那一瓶三百三十毫升的烧酒一点点麻醉后,一层一层被重新拨开,撕裂。言者听者皆掩泣。
摇摇晃晃地走到车站,我坚持要坐省道那曲曲折折的一趟车。那一天,我正是背着她的画册和那本从没有翻开过的《在北大等你》坐这一趟车回去的啊。
傍晚在杨岭的街头,那棵已经再次郁郁葱葱的大树底下和学姐分别。她拥抱了我一下然后缓缓放开道:“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把这所有的事都告诉晓言,她不会怪你,你也不必觉得对她亏欠……”
回家的路上背向夕阳,影子的轮廓在路上描得很长很长,回过头去看一眼,那橘红色幻化成一盏台灯,搁置在一张花梨木的大写字台上,窗外的黑夜渐渐转向黎明……
折点
曾经有多少次,见到那燃烧在西边山上那火红绚烂的落日,念着那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一句诗,我飞奔着去追逐,攀上一座很高的山顶,终于,它还是暗淡在黄昏的烟幕里,我哭着喊着,我泪流满面。现在我却在向着它的反方向跑着,还是觉得有一些摇晃,是我跑不快了吗,还是我根本不愿意走出面前的那一段阴影?
高中的暑假本就只有月余,提前半个月,部分学生回到学校去自习,这是在暑假之前报了名的,因为校方要统一管理食宿问题,我亦在其列。
一个晴天的中午,虽然每个年级段都只来了两三个班级各百余人,但食堂的窗口也没有完全开放,于是就出现了空荡荡的就餐区和长排排的窗口队伍的对照,去过一次之后,我和程泽还是决定同往常那样迟两分钟去吃饭。斜倚在窗台,看着宿舍楼那边的窗外发呆。高中的三年,也许只有年年暑假自习的时候我才会也才能够有这样的闲情逸致,同初中时候的。高二的课室在三楼,视角比从前一楼时候开旷得多,平视出去,正好是那棵二人合抱的高大梧桐树的树枝,阳历八月中旬,它的叶子有的正绿,有的却已经开始绿中夹杂一些淡淡的黄色的痕迹,这是下一个季节的色彩。
这开始的几天可真是安静,因为有以往的对照,然而没过几天,这平静便开始荡漾起新的波澜。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泥彩装,听到操场传来嘹亮的口令声便知道是新生已经开始军训了。时间过的真快呀,转眼就是一年。高一这个暑假没有再去姑姑家玩了,我和姑姑们打电话的时候只道是假期太短,且要提前返校自习,那时也得知妹妹也考上了二中。
这天中午,我正站在走廊上享受一阵微带热气的自然风,转眼间瞥见三个新生朝我所站的地方走来,正是妹妹与她们班级的两个新伙伴。闲谈几句,她凑到我耳边,悄悄告诉我一件事,这件事曾给我那时灰色的生活上了一些亮色。
二年级开始,我又开始参加理科的学科竞赛,我用更多的时间去研究一些有趣的物理学知识,以求找到生命新的着力点,即便不能够如从前那样的平稳,但至少渐渐地能够摸到那样的感觉。我想起来周可那最后一封信里的话:“姐姐一定不希望你这样,她也不希望我这样,但我还办不到的。”
某日,听说实验楼一楼有新华书店的图书义卖活动,我与程泽十分例外的饭后没有回教室也去那书展转了一圈。
终觉浅
顺着走廊过去,越走越近,人亦越稠密,见到有两间教室门口满是聚集的人群便知道这就是图书展卖的现场。一路走着,不断有人和我们招呼,匆匆而过,我自看不清是谁,除过熟识的几个人可以通过声音体态辨识。我向程泽道:“不想你平时少交际,认识的人还挺多的呢。”他诧异道:“啊,你说那些打招呼的人吗,有一多半我不认识,好像是和你说话的。”我固觉疑惑,于是拉住了一个招呼的人问道:“同学你好,你刚刚是和我说话吗?”他答:“嗯啊,你不记得我吗,之前在理科办公室,你教我做过几次物理题目,你忘记了?”反问之下我尴尬笑答:“还真是忘记了……”我差点想说的是“我看不清呀,那时没有仔细记住你的脸”。
在第一间教室里转过一圈,没有发现什么有趣的书,程泽有些回去的意思,还是我坚持说,既来了,何妨再浏览一回另一边,我们这才又钻进了那一间教室里。这一间多是些文史哲类的书籍。我随手翻开那本书。“我等候你,我望着户外的昏黄,如同望着将来……”几乎是触电般的,我啪的一声合上又翻开,再也找不到那一页,却看到一篇熟悉的“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我轻轻地招手,作别西天的云彩……”之所以熟悉,是因为初中时候有一次公开课上,我的姑姑语文老师曾选了这个文稿来叫我们朗读。这才翻到封面上去看,果然是《徐志摩诗集》。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准备买它,于是夹在腋下再看,邻着有一本封面设计几乎一样风格的《林徽因诗集》。这一次我翻开了它的第一页,“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澄蓝的天上拖着密密的星……那一天,你要看到凌乱的花影,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很舒缓的文很浓郁的味道。又翻过几篇便也一并定了买它了。
我把两本书叠拿着回身找程泽,竟见他也捧着一本靠着桌上在入神,推一推他的手臂也没有回神。我于是把我的两本挡住他看书的视线,这才让他注意到我在叫他。他道:“你借我买这本书的钱吧,我没有带现金。”我仔细看时,他手里正摊着的是周国平的一本散文集。没有答他的话语,我道:“这不是前两天课文,那个《直面苦难》的作者吗?”他应道:“对,我发现这个人的思想很有趣,到时你也可以拿去看看。”
那天中午,我把原本计划午睡的时间用来翻我人生第一本新诗,记得当时是谁告诉我,原来这种连长短句的整齐度都不及的竟然叫做“诗”。
翻着目录,我又找到了那一篇题为《我等候你》的句子。
“户外的昏黄已然凝聚成夜的乌黑,树枝上挂着冰雪,鸟雀们典去了他们的啁啾……”从前读到这样的词章,也许我会觉得它们很美,凄凉的寂静的美,却一定不会有那种置身其中的感受。从此,我体会到了一种新的“纸上得来终觉浅”的含义,也体会到了那个雪夜,他等待的人终于还是没有到来时候的悲苦。
已然
自从买了两本新诗集,我每天总要从忙碌的学习时间里抽出空来读一两篇,哪怕在高中课业与高考的双重压力之下。从前我多读古文古诗,这也成为我新诗的启蒙。
“户外的昏黄已然凝聚成夜的乌黑……”已然,已经是这样,那还能怎么样?我口里念叨着这句子,独自徜徉在教学楼五楼高三教室外的走廊上,似乎看到了一些什么,又觉很茫然。正在思索,想要捕捉这中间的一丝灵光。
“不好意思”一个同学不小心撞到我的怀里,却依旧低着头道歉说。我不在意地让她过去,自己却愣怔在原地。她的声音和周冰的太相似,以至我差点以为就是冰回来了。冷笑一声,那是在笑自己,冰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就是这样的事实。两年过去了,我终于还是尝试去接受这样的已然。回想起那段阴影最浓重的时光,周末留校自习,一个人坐在教室里,把播放器插在电脑的音响上放音乐,听到梁静茹《花园》里那一句:“旧爱不再是眼前一面墙,变成身后月光”不觉泪流满面。
就像初中那时候眼看着一届又一届的学长学姐们毕业离去,很快又轮到自己一样,旧年的这个时候,也是栀子花香飘满校园的五月,王茜学姐毕业去了,转眼又是一年栀子花开时。
自在走廊上意外的交汇,我才注意到那个人原来是隔壁班的同学。之后我总看到她时要同她讲:“不要总是低着头走路。”
高考前一周,进入每天适应考试时间的状态,也是高中三年里非节假日的唯一的真正双休日。把一些不需再用的东西先送回家去,再几日,什么也都该搬回家了。提着沉重的手提包,终于走向最后一趟车的车站,正待跨上公交车门,路边上一辆白色的小轿车缓缓停下,拉下车窗玻璃,探出来的竟然是方云的脑袋。“好久不见啊,老同桌,回家吗,搭我们的顺风车好了……”想来真有两年多没见到她,却还同以前那样,没什么变化,说话依旧那样的语调。“那再好也没有了”我笑答着坐上她给我让开的空位,放下包袱才看到一旁剪着齐肩短发学生头的李晓言。微微一笑,她的神情也还同从前那样给人一种亲切的感受。看着她两人着一样的校服,也明白了原来方云也去了晓言转去的学校。
有方云在,路途自不会缺少话题,虽则我们已经阔别三年,可说得最多的还是即将要高考的这件事。下车时,互祝考试顺利。
高考结束后,李晓言电话约我往小园见面。虽则王茜必早告诉过她我的那一段经历,可她依旧希望听我自己讲述。临别,她道:“我从来都能觉得你对我的好意,但我还是要说,那不是我想要的,可我愿意为我想要的而等待,如果21岁,我生日之前你找到了答案,我还是会欣喜若狂的。”说的人与听的人都很平淡,三年的时间交汇我们沉淀。简单的拥抱,告别。但是我们都知道那样的假设是不存在的,过去的那些事,就像一出已经落幕的好戏,也许下一场还是一样的演员,却再也演绎不出一样的情节。
户外的昏黄已然凝聚成夜的乌黑。
那本书
因为即将高考,回到家里众人的鼓励自不必说,妈妈还准备了许多好吃的菜。其实,那时候我每周回家,妈妈都会准备比往常丰盛的伙食,以至于爸爸总说是揩大儿子的油水。后来的一周直到考试,三年级都是每天按照考试的时间作息。
四月份的时候,看到消息说国家出台提供残疾考生无障碍考试的政策,为此我的校长还协助我一起向省级考试单位提出申请,然则最终没有申请成功。既这样,那考试成绩必然不会是理想的那样的,何况高考体检的结果里,已经对许多专业限制报考,另有不建议录取的,故我也就已不能在大学里研究我最热爱的物理学了。
查成绩的那天,正巧当年一道游戏的伙伴,“铁三角”成员之一的田涛从老家来临安府看望我并刘宇琦,其时正是晚饭刚过。分数亦如前所料,刚过二本线。遂在多方考虑之后,选择去读一所专科的大学学习推拿专业,以此作为最后的退路,不需多记。
暑假第一日早起,斜倚在床头,看着窗外的阳光,那真是久违了的一种轻松与舒适,有多久没有睡到自然醒我自己也都记不得了。这天吃过早餐,整理那些高中的物品。许多没有写完的作业与比较干净的参考书都留在学校送给了学弟学妹们了,带回来的唯有课本和日记,还有一叠写在草稿纸上的诗稿。翻着翻着,见到一只积满灰尘的小纸盒,拭净后才想起这是装着周冰画册与那本书的封装盒。沉吟良久,我取来剪刀,打开了那个盒子上沾满的透明胶带。
我想再看看她的样子,那样子应该永远都是那样不会改变了吧,我还想再看一看那本书,那本曾是我和她的梦想的书。那是她曾翻过的吧,该还有些许她的味道。浏览一遍画册,依旧。我再翻开那一本书,让我惊讶的是它竟然是手写体,隐约还能看出是她的字迹。
雨景,本想写信给你,却觉这内容在信笺上不易保存,我知道你在乎,所以专门订做了这样的两个本子,想用它来记录我们一起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的点滴……已经留言给你,我拿到了北大提前录取的资格,所以没有同你商议便定了这个标题,不商量也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把包裹寄出后,我将开始转变为一学期同你联络两次的频率,也没有商量,我猜你会不同意,也猜你明白我的用意。作为一个理科生,分类讨论的习惯我是改不了了,但如果你真的不知道这缘故,请你回忆你保送生考试之后给我的那一通电话吧,那时我亦想你,但我忍住了没有再给你写信……其实我也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不是因为你目下的学习状态,但我觉得我们也许很难如这本子写的那样去成就这个梦想……一直,你能够从我这里创造和改变,希望这次也会是这样,希望我们到时候可以把两个本子合成一本书,那就听我的,把它叫做《在北大等你》吧,冰手字。
我又去登录了一次那个从前联系的QQ账号,竟然发现那头像在屏幕框里闪烁着。
铭刻
见到那跳动的灰色的头像,我抑制不住的狂喜和恐惧,所喜者,如果这真的是她的消息,那势必是她为了要我完全静心学习而设置了“诈死”的障眼法,所惧者,这样突然的希望再成为幻灭的重演。没有再多想,点开了消息。
姐夫,我是周可,因为我知道姐姐的QQ密码,所以才能够通过这样的方式联系上你。有一件事是我本想等我们一起庆祝毕业的时候和你讲,但是姐姐她……我也不会再回杭州去了,所以就这样告诉你吧,你中考前收到的信是我写的,我猜你也许不一定会看,但我希望它被那位李晓言同学看见,为了让她明白你心里的人是我姐姐……信息显示发于年7月,正是收到包裹那一段时光。
果真是小可,想起她那次的来信我三年都未回,便抽一张稿纸给她写了回信,简单陈述了两年来的一些事及我的现状,后在大一的时候有再收到她的又一封信,说因为姐姐她不会再同我联络,也附上了简单的她的经历。沿着从前那条熟悉的路去给她寄信,那是从前我每给周冰寄信时走熟的路途,却发现那从前熠熠生辉的邮电所大门紧闭着,门前的水泥地的裂缝里生出杂草,绿色的邮箱上漆都落了,锈迹斑斑的,问及路人,才知道邮电所已于两年前搬迁了。
光阴荏苒,一岁冬春去,大一那年,从没有参加过暑期社会实践的我为了实践专业技能,找了一家推拿诊所去打暑假工去了。
深夜12点,和同事一道下晚班,去到那家常去的馆子吃夜宵。阳历7月,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便点来几瓶冰啤酒,以消解暑气。
是疲倦吗?有心事吗,这样的人更容易朦胧醉意了吧?回去的路上,走在暗淡橘色路灯寂静的弄堂里,仿佛又见到了那黎明时候的白色天光……时间与空间的齿轮磨合,那一本画册在思想里倒翻过去,那些都是她生命里美好的瞬间吧,多么荣幸我是其中的一段,那么短暂的一段……
17岁,这样的人生也太过短暂了,我要为你写一个故事,也为我自己,让那些美好的,痛苦的,总之是值得铭刻的东西都永远的活下去……
凌晨1点,用手机敲下了第一个字,一敲便是三年。
(全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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